[全职/高乔]春秋

加了一点情节的修改版

替女神求个评论!请用力评论!!

表白我的女神!!生日快乐!!!


*代发,文by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小透明

*Warning:有原创女性角色,含BG内容,冷战时期外交官paro,与真实史实有出入,OOC,意识流

*推荐BGM:Comptine d'un autre été, l'après



    乔一帆第一次碰见高英杰,是在学校的礼堂。

    那时候没有高考,所有学生都是贫下中农,地主家庭出身的孩子上山种树下山放牛,留给他们满礼堂的面黄肌瘦,可人人的眼睛都亮得像星星。高英杰站在主席台上发言,理所当然是最吸引人的那个,哪怕他身上的旧解放装洗得发白。

    听说高英杰是入学考试的第一名,所以才能代表新生发言。虽然每个人都是通过层层推荐来上的学,可第一名就是第一名。乔一帆身边几个同学小声抒发着不满,他一句也没听清,高英杰讲话的神情很专注,也挺好看——和破落的礼堂相比,一切都很好看。

    高英杰的专业是俄语,无产阶级到底也分三六九等,这样的机会至少他是没有的,谁不知道举国上下少不得老大哥,无论好坏皆然,于是也少不得和老大哥打交道的人。最优秀的人被推荐上最重点的专业,理所当然名正言顺。

    他默默从口袋里翻出自己那价值五块钱的收录机戴上耳机,嘈杂的电台录音仿佛来自发粮票当天的供销社——天知道乔一帆为了录下这些东西花掉多少心思,可除了拼命把英语学好以外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他只有这一条路。

    按照他在大一那年冬天给自己规划的人生道路,外交部每年的招录考试成为生活中的头等大事,学校图书馆俨然成了他的第二宿舍,其演变过程能用管理员起初总查他学生证到后来从老家带山栗子给他吃来概括形容。

    守着老式建筑和无涯知识的管理员格外钟爱的学生还有一个,是高英杰。

    这两个人总坐固定的位置,前后隔一排书架,右手边有古老又青春的阳光。有肉眼几不可见的小虫子安静地蹭过陈旧的桌面又顺着桌腿落到地上,大约是传说中的书虫,但没有人发觉,他们都沉浸在面前泛黄纸张上字母的海洋里。

    乔一帆轻轻站起身去还书。桌上摊开的笔记本被微风吹得很欢快的样子。英文书架在借阅室的尽头——瞧吧,没有高低之分的知识决不会轻而易举送到那些浮躁轻薄的人手边。他若有所思地踱着步子往登记处走,太阳似乎给他整个人涂上一层浮光,浅而明亮的金色渗进眼角,却忽然多了一道影子。

    他抬头去看,那影子的主人似有所查也朝他望过来,两人视线在半空中撞个正着,又不约而同地尴尬转开——原来是他。

    “乔同学?”高英杰快走两步迎上来,“早就听说过你,你好。”

    “你好。”乔一帆点点头,他不大习惯和高英杰这样的风云人物打交道,但却仍然和他一起去登记处还了书,之后竟然又一起回去取了自习用的文具,一起回了宿舍。

    他们一路上都没有说话。但在乔一帆看见高英杰床上比自己还要破旧的铺设时,突然感到一丝意外的亲切与好感。

    大概这就算是志同道合吧。高英杰温和的眉眼里有遮不完的碎而锐利的光芒,向乔一帆道别。

 

    高英杰满怀的对未来的期望与关于大展拳脚的志愿,在一个五月的早晨被打的粉碎。

    年初他们刚从石大人胡同搬到东江米巷,临走前他还央着同僚为他与乔一帆在大清迎宾馆那西洋门楼前合了影。黑白相片里乔一帆的神情还有点不情不愿,不知道当时心里作何感想。不过这照片他是顶喜欢的,洗出来就压在办公桌的玻璃板下面,旁边是毕业照——最后一届留苏预备部,没准过上五十年这就是一手史料——他又看一眼跟乔一帆的合影,满心说不清道不明的美滋滋。

    突然一阵炸雷似的巨响,办公室的木门被踹开,一群穿着新军装比他小不了几岁的年轻人冲进来,不由分说地上来夹住他就走,像拎兔子似的拎到大会议室里。

    会议室已经变得不像会议室了,或许是这些半大孩子的手笔。高英杰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颤,他无端端想起七年前他作为新生代表上台发言的那个学校旧礼堂,从内而外散发着枯萎且腐朽的气息。

    衣领上两片红布的年轻人恶狠狠地瞪他一眼,“抖什么!现在知道怕了?告诉你老实交代!”

    他并不知道要交待什么,只能混混沌沌地被人拎到一把木椅上坐下。没一会儿会议室的门口又弹出个头,第二只待宰的兔子被带了进来,惊讶却不恐慌地望着他——是乔一帆。

    双扇木门被咣地一声带上。十几双眼睛四面八方把他们围在中间,像某种靠眼神实行的凌迟酷刑。纸笔从主席台上凌空飞来,险些把他们砸得头晕眼花,“说!你们都做过什么反革 命的事情!”

    高英杰冲口而出,“我没有!”

    “哦?”那居高临下的声音像带毒的美食,“那你身边这个人呢,你说说看,他叫什么名字?”

    莫名其妙无稽之谈岂有此理——!高英杰有点恼火,他在欧亚司跟各种规格的毛子扯皮都没能让他有此时这样烦躁,这些人是什么来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年纪,却能把他和乔一帆两个外交部正式工作人员关在会议室里公然进行有罪推定,这算怎么回事?!

    “不说?”

    一阵刺痛从头皮上传来,有人揪住他的头发把他从椅子上拽了下去,按着他做出极侮辱的下跪姿态,“那我告诉你。你身边这个人叫乔一帆,他是地主家的孩子,冒名顶替别人来北京上学,是个现行的反革 命!你和他从学校里就认识,这些你都不知道吗?”

    荒谬、荒谬荒谬荒谬——高英杰的头发仿佛要被硬生生全部拽掉,连头皮也不能幸免的疼痛令他耳鸣眼花。乔一帆为什么不说话,这么险恶的情况,难道那人说的是真的,可……一道道推荐查得那么严,怎么会呢,他哪来那么大本事——不,乔一帆、一帆不会做那样的事,他就是他,从那次在图书馆里碰见他的时候自己就知道——

    “我没有。”乔一帆说。“我家里不是地主,也没有冒名顶替别人来上学。”

    “你放屁!”主席台上的人恼羞成怒了,他似乎没想到眼前两个人会如此嘴硬,但又的确乐见这样光景,倘若他们干脆利落地承认,大概也就只能挂上牌子拉出去游街了。一个眼色凌厉地甩过来,有人一把提起椅子将乔一帆甩到地上,而后用力地砸向那并不十分健壮的身躯。

    高英杰混沌之中扑了过去,格外结实的旧木头撞在他背上钻心地疼。

    “你们就互相包庇吧。”冷如蛇蝎的声音再次响起,“高英杰,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给我等着。”

    恶魔们拉开门鱼贯而出,又一声巨响过后,一切都安静下来。

    一股血味儿沉沉地散开。安静在五月的早鸣蝉颤巍巍的叫声中散个一干二净,高英杰努力吞咽自己顶到喉咙的血,玩命给自己灌输不要听那若有似无和蝉鸣一起被风送进来的惨叫声。

    高英杰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形,但也不想去明白了。

    乔一帆蹲在旁边,用力撕下自己的一截袖子,小心翼翼掀起高英杰背后几如布条的衣服擦拭血迹,所幸没有碎木头扎进肉里——他瞥一眼另一边那把碎成一堆木棍的椅子心有余悸,高音喇叭广播盖过天地间任何其他的声音,是伟大领袖的命令,难怪那些年轻人胸前的口袋里都有一截晃得他们眼疼的红色,配上绿色的解放装真的不怎么好看,或说很不好看。

    火烧火燎的后背泛起一丝清凉,头也没那么晕了。乔一帆把那截沾满鲜血的袖子很认真地叠好收进裤兜,又用力握了握高英杰的手。

    他们都深知,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无妄之灾里,只有彼此能互相依靠了。

    ——尽管谁都自顾不暇。

    年轻人们学到了新技巧,开始把两个人分开审问。高英杰后背的伤没人处理,在将热未热的天气里隐约有些化脓,并发症包括昏昏沉沉的精神与高低起伏的发热。唯一聊以安慰的是他总能做个不太坏的梦,梦里有睿王府门口那两尊石狮子,他刚毕业参加工作时上下班总喜欢多走一段去摸它们的头。又听说东江米巷不叫东江米巷了,被那些年轻人改叫反帝路。乔一帆告诉他这件事的时候不断咳嗽,接着伸出手来摸他的额头。

    “还是有点烧,”他的声音里满满是担心,“再这样下去你会支撑不住的。”

    高英杰被他一句话说得豪气顿生,“没事,我撑得住。”

    天知道他哪来这么大信心,说完想了想去探乔一帆的额头,“还好,你没事。”

    互相确认完生存就又沉默了下去。他们每天只有一点残羹冷炙可吃,会议室关门闭户依然冬冷夏热,高英杰的伤反反复复,人却始终奇迹般地勉强维持着基本健康,会议室墙上的划痕从一数到了四百——在这里被困住一年多了,听说有人进了牛棚,有人进了干校,有人横尸街头,还有——

    突然大门洞开,又是呼啦啦一群人冲进来,是新的一批年轻人,他们和一年前那批有些不一样,看上去更年轻些,人手一本红得吓人的小本本,眼睛亮得像两簇火苗,恨不得烧死墙角的两个人才肯放弃熄灭。

    “劝你们还是交待了吧,你们认识这么长时间,肯定知道对方做过什么。不要怕,揭发出来,只要肯站出来就是我们的好同志,不会有任何危险,不是对方也行,你们的老师,领导,同事,谁都可以,揭发了他们,你们就不用在这里受苦了。”

    “我没有人可揭发。”高英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是吗?”为首的人冷笑,从衣兜里抽出一张照片示威般地晃了两下。那照片上有石大人胡同上的门楼隐在空气中的阳光和乔一帆,最后那人脸上的表情还不怎么高兴。

    高英杰与乔一帆的神情俱是一变。

    “你们的胆子真大,照片上这个地方可是封建残余,你们竟然跟封建残余合影——”那人一把扯烂手里捏着的黑白相片,狰狞地笑了起来,“怪不得没人能揭发,看来是需要被揭发的人。”

    乔一帆不无惋惜地低头去看飘落在地上的碎纸片,他的脸裂成了好几块,还有灰飞烟灭的石大人胡同……反帝路,这名儿可真有意思。他含混不清地想着些鸡毛蒜皮,而身旁的高英杰却霍然站起身来。

    他不无担心地看过去——照片没了可以再拍,他却不能让高英杰出什么事情——那人格外虚弱的身体风烛残年般摇晃,但仍然有某种主心骨似的存在把他牢牢钉在地上不许倒下似的,“你们算什么东西!也敢来在我们面前逞威风?我们被推荐来北京上学的时候你们在干什么,我们在学校里攻读的时候你们在干什么,我们为了国家东奔西跑的时候你们在做什么,现在你们翅膀硬了,想造反了?没那么容易!”

    年轻人似乎正巧被戳中了心上防御最薄弱的地方,嗓子扯得沙哑难听:“你!你们才是这个国家的蛀虫!就是因为有你们才变成今天这样!”

    他们远远地扑过来,张牙舞爪地,似乎轻而易举就能将高英杰撕得粉碎——这样不识时务不合时宜的人,留着又有什么用处?!他不会忠于人民,不会忠于领袖,就没有存在的意义!

    而乔一帆默不作声地站到了高英杰面前,平静地张开双臂,是某种不可动摇的、保护的姿态。

    年轻人高高扬起拳头,乔一帆闭上了眼睛——他虽不习惯像高英杰那样主动地展现什么,但也绝不是逆来顺受的性格,一时之气忍得,一生之辱忍不得——哪怕他毫无胜算,但就算被打死,似乎也不那么坏。

    “慢着。”

    欧亚司司长王杰希略显憔悴的身影出现在了会议室的门口,身后是荷枪实弹的士兵严阵以待。他在士兵的伴随下从容不迫地走进一片狼藉的会议室,“这两个人我要带走。”

    “不能带走!他们是反动分子!”女孩子的声音尖利地划破了暂时和平的面纱。

    王杰希没说话,与他的沉默同时发生的是他身后的士兵子弹上膛的清脆声音。先前说话的女孩子下意识一缩,退到了最后面。一位士兵走上来帮乔一帆扶住高英杰向外走,刚迈出大概三步,乔一帆如梦初醒地停了下来,回头把那落在地上的碎相片都收进口袋。

    一年多来他终于再次见到切实的阳光与天空,院子里的花已经开得很好了,馥郁的香气直往他鼻子里钻。他想问点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高英杰在他和一位士兵的两臂间晕了过去。王杰希的声音沉沉地传了过来,“上面下了文件,保护外交人员,这些日子你们辛苦了。一帆,你不要回翻译司了,直接去找叶修报道。”

    他点点头,什么也没有问——至少现在,他没有丝毫提问的力气。

 

    乔一帆站在公共大厅外那扇知名的彩色玻璃窗前,隔着裤子口袋的内衬不露痕迹地捏了捏自己的大腿。西服是出国前新置办的,还残留着少许好闻的布浆味儿,年少轻狂被衬成沉稳得体,实在相当不错。可转念一想他也年过而立,顿时又不那么高兴——哦,还有,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会踏上这块唯一的国际领土,倒也确实人生事事难料。

    那天他与高英杰被王杰希捞出来,满脑子都是浑浑噩噩的劫后余生四个字。部长叶修在一楼大厅里的沙发上坐着,见他来直接招呼着去医院做体检,路上说了一堆有的没的,归根到底中心思想只有一句话:乔一帆同志,从即日起你就是我国驻联合国代表团的一员了。

    被长袖长裤的工作人员引进大楼的时候,乔一帆竭力控制自己不要去注意道旁虎视眈眈飞眼刀的对岸代表以免落下什么口实。反而代表团团长叶修一直在笑,生怕别人不知道他高兴似的。

    乔一帆笑不出来,他紧张。他知道叶修带包括自己在内的这批人来是做什么的,距离第26届联合国大会还有一年多,天知道会出现怎样的变数,于己一切都可置之度外,于国则必须慎之又慎——甚至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是他们的工作、是使命、也是理想。

    他深吸一口气在口袋里握紧了拳头,却突然想起各奔东西前最后一面在医院里见的高英杰,也不知道他的伤和病怎么样了。那张被撕碎的相片他仔仔细细地补好放在他办公桌上的小相框里,时间久了才发现当年自己的表情实在有点冒傻气。

    面前突然多了个人,颇为困惑地问道:“你在想什么?”

    “诶?”乔一帆怔在纽约的春天里,“你怎么在这儿?不是跟王司长去莫斯科了吗?”

    “别提了。”高英杰有点挫败地叹口气,“那些毛子真不是东西。”

    “嗯?”

    高英杰拉了他的手,两人往和平钟的方向慢慢走过去,“去年三月珍宝岛那件事,你还记得吧?”

    “记得,”乔一帆点头,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我看到了你们拍的那些照片。”

    “对。”高英杰在树荫下表情模糊地笑笑,“其实也不止示威游行这一件事儿——你知道那边使馆里也就二十几个人,代办关系很多事情都没多少余地。我们过去先把毛子远东司领事司那群人都会了一遍。然后说提前跟服务局搞搞关系吧,之前没少麻烦人家,明白人也都知道不可能一直维持代办的。周一发了请柬,日子定在周六下午五点,还有打电话来问能不能带小孙女看看大使馆的,这当然欢迎啊,然后……”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乔一帆听得正认真冷不防没下文,忙问道:“然后呢?”

    “然后一个人也没有来。”高英杰草草回道。

    “没人去?”乔一帆狐疑地重复了一遍,随后马上想通了个中关节——非是不愿,而是不能。

    “对。窝囊,你明白吗,窝囊。”高英杰咬牙切齿,“你猜毛子外交部怎么说?说他们谁敢来,是党员的开除党籍,是团员的开除团籍。我们眼巴巴地去贴别人的冷脸——窝囊!”

    “你冷静点。”乔一帆伸手拍拍高英杰的肩,“他们这样也正常,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是珍宝岛那件事发生以后。四楼以下的窗玻璃全碎了,院子里石块酒瓶臭鸡蛋五花八门。当时我就站在八楼的窗口——”高英杰有些哽咽,他花了点力气才压下去,“窝囊透了,可我们什么也不能做。一帆我们认识这么多年——那天我实在忍不住,转身朝墙骂了这辈子第一句脏话。然后王老师过来说,我这个心态不能继续留在莫斯科了。”

    高英杰自嘲地笑笑,“然后我就回国了,回去以后说你们这边正忙着,欧亚司之前没抽出人来,就把我派来帮忙了——我现在看见毛子就想打他们一顿,来这边真怕给你们添乱。”

    乔一帆听他说完那些曾发生的惊心动魄一时无言。他能体会到那种感觉窝囊又无可奈何的心情——他早就看出高英杰表面看上去温和好说话,骨子里却固执又骄傲,这从他当年入学能考第一名就能得窥一二。这样的性格从事外交工作既好也不好,能寸土不让维持底线固然是好事,但国家太弱个人太强,就会吃大亏。

    他思来想去不知道说什么好,磕巴了半天挤出一句干巴巴的,“……你别生王司长的气……他肯定比你还不好受。”

    兀自生闷气的高英杰听着他说话突然转过脸来,直勾勾地盯了乔一帆一会儿,突然笑了出来,安抚地拍拍他的手,“我知道,我知道。”

    说完他们俩又沿着路走了下去,和平钟钟亭投下的阴影在身后渐渐远去,铸剑为犁的巨大轮廓在眼前展开,乔一帆不无羡慕地轻声说:“希望真能天下太平就好了。”

    “没那么容易啊,”高英杰的神情柔和而飘忽,“但我还是相信,我们所做的一切,算作磨嘴皮子也好算作保卫国家也好,对于和平这两个字而言,都是有意义的。”

    乔一帆停下脚步,站在原地沉静地瞧他——高英杰的神气是飞扬的活跃的,看不出半分在莫斯科遭受的委屈与失意,这太棒了,他就喜欢这样——乔一帆高高兴兴地迈出两步,嘴唇贴上高英杰的,碰了一下就退开。

    高英杰吓一跳瞪大了眼,眼神却是柔软欣喜的。乔一帆又退了三步,像看画儿似的看阳光下的高英杰,脑海里爆出一阵热烈的声浪,他控制不住地想跳想叫,忽而高英杰又看不见了,更大的声浪从他面前的宏伟建筑里一波一波地翻涌出来,再好的隔音材料也挡不住来自心中的呐喊。他知道发生了什么,连忙一溜小跑回了联合国大楼正门,只见几个熟悉的身影正略显狼狈地快步离开,臂下夹的公文包上印着曾经辉煌一时的青天白日满地红。

    他目送那些人消失在视野里,满脑子都是另一个时代开始了之类的词句。

    只不过他没想到随之开始的另一个时代也不小心把自己牵连了进去。顶头上司叶修摸着并没有胡子的下巴坐在办公桌后一个劲儿冲他笑,“一帆啊,岁数不小了吧。”

    乔一帆猛地一哆嗦,“您有话直接说吧。”

    “是这样的,”叶修慢条斯理,“你看你也三十多了,各种外交工作的经验也很丰富。有个事情早就该跟你说,组织上决定给你安排一次相亲,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乔一帆酝酿半天的感情突然卡在半空,叶修这话他再明白不过了。已婚的外交官永远比未婚的更容易被信任,夫人最好同样有外事经验政治眼光思想觉悟够高。这种行业内不成文的“潜规则”从前只在西方国家存在,但如今既然有这样的安排,对他来说似乎也有另外一层含义:升职的信号。

    与感情本身或许有关,但关系微乎其微,他点点头表示自己听明白了。叶修顿时又笑起来,说,“那你把工作交接一下尽快回国吧,回去部里有人给你安排这些事。”

    于是他就收拾起行李交接完工作踏上回国之路,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坐完再次脚踏实地感觉整个人都要厥倒过去——还好没让他现在就和人家姑娘见面。但见了面,之后的事情也就理所当然了。

    部里给他撮合的姑娘姓宋,在翻译司,勉强还能算是他师妹。宋姑娘精通各国语言,长相也过硬,难得的是气质好,配给他反倒有点委屈。乔一帆在部里的小餐厅玩命喝水掩饰紧张,心里想的是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怎么这会儿紧张的话都快说不出来了。

    高翻宋姑娘坐在他对面,看着乔一帆泛红的脸,笑得像三月枝头上的春花一样。1973年。她默默在心里想着当年数字——大概就是眼前这个人了。她知道如此得来的婚姻关系不会存在西洋爱情小说里写的任何惊天动地,但她也深切地知道生活不容许存在于小说中的离经叛道。

    只不过乔一帆仍然没想到,这在外交部大厅里举行的婚礼,竟然还不是只给他办的。婚礼当天他等着宋姑娘出来穷极无聊,低头戳戳左胸上那朵傻乎乎的新郎红花,再一抬头没有新娘迎面走来另一位新郎,竟然还是他的熟人。

    高英杰身后跟着他的新娘,那位姑娘乔一帆也见过,据说姓麦,俄罗斯族美人,高鼻深目轮廓分明,人称欧亚司一枝花。他忽然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想想曾经在联合国大楼外咬牙切齿地说自己讨厌毛子的高英杰竟然娶了一位俄罗斯族姑娘,人生果然事事难料,但是喜闻乐见,非常好。

    婚礼结束后高英杰扯着他又回了石大人胡同——这里和从前仿佛没变化,门楼还在,王府那两个狮子也还趴在原处,兴许还是托了上级保护的福。留在这里的仓库工作人员帮他们拍了照片。高英杰红光满面的,乔一帆看见他的模样,不受控制地翘了一下嘴角。

    人生大事解决完一件还有没准需要持续更长时间的另一件。驻美联络处正式设立,乔一帆获授参赞衔,骤然拉进的两国关系具象成做不完的各类工作,除此之外还要斗智斗勇。场面上的话谁都能说得像模像样,可敌强我弱的同时保持有礼有节,就实在不能说成轻而易举。所幸毕竟两国在靠拢,很多工作已经大大降低难度,和渐行渐远的相比——

    乔一帆突然担心起高英杰来。莫斯科当然冷,很难相信七年后自己才想起高英杰背后的伤究竟能不能在莫斯科安然无恙。上次婚礼在国内见到看上去似乎有些苍白,但整个人的状态似乎也还好。还能厚颜无耻地向他讨结婚礼物,嘁,半斤八两的两个光棍,谁能给谁准备了礼物。眼看又拖到新年,似乎是得抓紧——

    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乔一帆神经一跳,箭步冲上去接起了电话。

    直接打到家里的电话自然是出事了:五天前有五名在北京的苏联外交官被认定为间谍而遭到抓捕,抓捕事件过去后三天,在莫斯科的信使于使馆门前被苏联警察强行带走。这样的外交事件一出,虽表面上与他和所在国无关,但私下总要相互透底表态。

    美国的态度他很清楚——他们可以用强硬的言辞表达对某些不按规矩办事的国家的不满。

    这也就足够了。

    从白宫回家的路上,乔一帆望着窗外后退的景物习惯性地沉思。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独处方式,他仿佛在思考宇宙万物,又仿佛什么也没想。他下一步的行动似乎也不受思想控制,取出纸笔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写点什么呢,下笔似乎又是老三段,又不是学校里写论述,哪怕论述也不流行那样的格式。不如仿仿古人潇洒,展信康健见字如面——还是算了吧。

    他只写下了你好两个字。想想又在后面补上三个字:高同学。

    嘿,画蛇添足了。乔一帆这样嘲笑着自己,眼前却出现那年东江米巷的大会议室,高英杰突然站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斥责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

    那时候他们也不过是些稍大点的小鬼呢,现在都已经是经验丰富的老人了。他笑笑,愁思百结地写:听说——

    听说什么呢。

    听说莫斯科——

    不、不是莫斯科。莫斯科和他有什么关系,听说——

    听说你近况如何——

    病句。乔一帆重重下笔划掉,力道之大险些把墨水划到他自己裤子上去。幸好联络处的公务笺没有偷工减料。他把整张纸扯下来揉成一团攥进手心里,终于面对了现实。

    他在害怕。

    纽约离莫斯科太远,太远太远了。

    而他们,或者说高英杰自己,正在面对比八年前还要险恶的局面,他鞭长莫及。

    “祝平安。”他潦草地划拉上几个字,左看右看都不顺眼,可没撕掉再写的勇气,就又在下面补了一句,“随信附礼物一件,请注意查收。”

    可算写完了——这破信。乔一帆如释重负,抬头对司机说,“你等会留一下,帮我寄个东西回国,让国内转寄到莫斯科使馆去。”

    司机点头应了,乔一帆叠好信纸想想家里那顶黑色的牛仔帽,盘算起自己能收到什么回礼。

 

    下飞机的时候高英杰煞有介事地琢磨了一下,最后得出一个自己好像在莫斯科前前后后待了二十多年的结论。

    当然没有这么夸张,从章程上来讲也不允许,不过俄语区就那么大,跑来跑去也脱不出那个圈子。11月的时候王杰希任满回国准备退休,国内一时没有合适的继任者来接手,就让他这大使馆公使暂理一阵各项事务。然而庞大的红色巨熊说倒就倒,镰刀锤子的高楼哗啦一声塌得一干二净。屋漏偏逢连夜雨,他倒也不用再充这代办了。

    到国内他才抽出手把欠乔一帆的回礼寄出去,先前在莫斯科形势太紧张,那漂洋过海来的牛仔帽被揉得快烂了才到他手里,加起来不到二十个字的“信”也皱皱巴巴的。好在现在苏联灰飞烟灭,他终于能亲手去寄拖延了十七年的礼物,对比之下还是他更有心:作为同行业人士,高英杰不用动脑子就知道乔一帆的信和礼物肯定是司机代寄的。

    整个欧亚司似乎都在因为红色巨熊的后事而手忙脚乱,大熊似乎还在,小熊还得分出手去应付。好在他年龄资历摆着,没人厚得起脸皮请他再折腾回去。于是高英杰每天按时上下班自学起英语来,夫人给他淘换了个收音机,到家美滋滋地求表扬。

    自己当时怎么说的来着,也是太不会做人,上来就问花多少钱——二十。其实也不算贵了,但他心里总有个模模糊糊的影子,拿着五块钱的收音机听刺刺拉拉的菜市场英语,然后考个专业第一。

    套好画框的油画被邮局的工作人员平稳地接过去。画上是曾经驻苏联使馆外的街景,隐约能望见克里姆林宫顶上的红旗——或许望不到,但他宁愿能望到,人总是要去看点眼睛里没有的东西,尽管那本身早就不再重要,镰刀锤子已经重重砸到了地上了。

    一起砸到地上的,似乎还有他整个人的命运与斗志。他想起在莫斯科经历过的大大小小的冲突与事件,忽然发现自己再也不明白“窝囊”这两个字的意思。为他画那副油画的流浪画家似乎很能明白他的心思,浓墨重彩里满是对过去辉煌的怀念。

    高英杰不确定乔一帆能看懂多少,他也不确定他们是否真的拥有过曾经的辉煌。那些举世瞩目的大事件里存在许多像他们一样的人,可同样也被很快地忘记了。

    他的英语进步很快。

    97年的时候高英杰在香港,身边是他俄罗斯族的夫人,秒数乱了再数一遍,总有一次能数对,或者总有旁人数得对,他觉得这生活不错,并且在奔耳顺之年的时候越发相信会越来越不错。

    乔一帆收到了他的那副画,把它挂到卧室里每天睁眼就能看到,还特地拍了相片洗好和信一起寄回国内。驻外原本四年一轮,可做到了大使就不那么好轻易脱身。于是高英杰在回信里挖苦他小心被FBI约去喝茶,乔一帆振振有词说我挂个画关FBI什么事。

    偶尔他们会假公济私占用一会儿保密电话聊个一两分钟。乔一帆总会问高英杰他背上的伤怎么样,但也从来提起过与当年那张旧相片有关的半个字。

    高英杰总说没有怎么样,并不告诉他自己的腿好像被查出来有点问题,反正说出去也没什么用,搞外交又不靠腿,他们早就过了参加晚宴得下场跳舞的年纪了。

    他思来想去,没有问乔一帆想不想要他们的新合影——照片上笑得还挺开心呢!但他的勇气似乎已经倒在了1991年的冬天。

    于是乔一帆会给他寄一大堆红红的果干回来,据说叫蔓越莓,对心脑血管很不错。高英杰一边看电视一边嗑得一干二净,美滋滋地给乔一帆回复他觉得自己上楼有劲儿多了。

    尽管这两者好像没什么必然联系,也许只是他按时吃了钙片。

    按时吃钙片的伏枥老骥高英杰在1999年4月作为随行人员踏上了美国的土地。下飞机的时候头一个见到的就是站在接机队伍最前方的乔一帆,头发黑中夹银,穿着薄西服,气质沉稳得叫人咋舌,好像自己见他念书时的青涩模样是上辈子的事儿——不过白头发还是比自己少,有点生气。

    晚上欢迎宴会是少不了的,大使馆里宾主尽欢。很多不能拿到会议室谈判桌上的话题借着音乐肆无忌惮地冒。高英杰忽然怀念起苏联时期的宴会,可能只是因为他更喜欢管风琴,那可能是他唯一喜欢的毛子味儿。他捏着高脚杯晃晃悠悠地避着人走。总理身边有随行翻译用不着他,宴会也不是正式场合,他得找个地方透透气。

    而乔一帆正假借着“方便”的理由站在露台上,他知道高英杰在这次的随行名单里,但他们已经习惯了隔着半个地球和一道日期分界线通信的交流,乍一见活人潜意识里觉得不适应。为了避免尴尬,他还是要先酝酿点心理准备。

    正在他酝酿得脑海一片混沌的时候,有人掀起了天鹅绒的落地窗帘,对流风呼地刮起来。名为酝酿实则望着星星发呆的乔一帆一惊,连忙回过身去——有人来了,西装革履,沉稳成熟,眼睛像星星一样亮。眼角有被灯光晃花的细纹,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对他露出一个意料之中的笑容,无比自然地说道:“原来你在这儿啊。”

    乔一帆听见自己脖子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他好像是座经历数千年风化的雕像,默然伫立着,在暗无天日中等待一个人来解开他身上的绳锁。如今那个人来了,幸好他还记得该怎么笑,“是,好久不见了。”

    高英杰走上前来,“在这边工作还顺利吧?”

    “还行。”乔一帆说,“就是天天秃噜英语有点烦。当时在学校做梦都想把口语说得像母语一样好,现在倒是做到了。”

    高英杰拍拍乔一帆的肩膀,“有得必有失嘛。”

    这话说完他就后悔了。得了什么失了什么,就算旁人不清楚,他还能不清楚么——

    窗帘内传来歌舞升平与欢声笑语。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自己或许的确是放弃了某些东西,但放弃了什么究竟说不清楚,唯一清楚的大概只有一点:不后悔。

 

    高英杰在美国待了一周零一天又跟着总理飞回了国内。他如今是欧亚司的司长,还得和毛子打交道,对毛子敢怒不敢言的小兄弟们也得招呼着,偶尔还得和西欧司对接点工作什么的。

    所以这事他也算是国内第一个知道的:贝尔格莱德当地时间5月7日23点45分,驻南联盟大使馆遭到北约导弹轰炸。

    然后第一时间把消息转给了乔一帆。

    等他脚不沾地忙完八成后续工作回家歪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时候,已经是一周后了。新闻里滚动播放着导弹爆炸时火光冲天的画面和烈士遗像。爱国学生拿着报纸号外前赴后继去砸美国使馆,就连他们也最近收到好几箱子钙片——电视画面突然跳到了乔一帆。

    他面前是美国的女国务卿,在记者的长枪短炮前表示歉意。随后插播最新消息,在白宫享受到某些特殊服务的总统在吊唁簿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背景里有垂手肃立的乔一帆,表情冷漠而坚硬,眼里却隐约有闪光。

    大约是摄像的反光吧,高英杰想。他们当年的确谁都没有做错选择。



完。

下一页
评论(20)
热度(328)
  1. 共9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今日潮汐休假 | Powered by LOFTER